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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13/3/7 11:49:45
  • 楼主(阅:34449/回:1)跳大神的記憶(長篇紀實散文)/趙富

      (一)

      對於跳大神,我從少年到青年時代,親眼觀看過多少次。那激動人心的場面,那美麗動聽的神曲,那神秘莫測的面紗,那恐怖詭異的經歷,在我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直到如今,那遠久的盪氣迴腸、載歌載舞的幕幕氣場,還在我眼前歷歷在目,揮之不去。

      跳大神,那時叫封建迷信,裝神弄鬼。現在叫宗教文化,薩滿舞蹈。時代在無時無刻地變遷,每一個新的社會環境,就給其一個新的定義。但萬變不離其中,歷史文化遺產,而不是精神糟粕,終究要回歸歷史本來的精華面目。跳大神從“地下”搬到“地上”,從“陰暗角落”挪到“陽光大堂”,其過程本身也是我們民族對即將遺失的歷史文化的一種搶救舉措。

      我記得,當年家鄉的屯子裏文化生活很貧乏,一年到頭沒啥娛樂活動。沒有收音機和電視機,沒有圖書和報紙,沒有電影和戲劇。一到“貓冬”季節,孩子們只能晚飯後到屯道上,玩叨老妖子、扣咋、打苞米川、推圈、打出溜滑、踢毽子等遊戲;而大人們便在每晚上,除了推牌九、看小牌、擼大點等耍點小錢外,便就是串門子,東家長李家短的閒扯,然後就閉戶關門睡大覺了。如果誰家跳大神了,全屯子都哄動了。這是個難有的熱鬧。孩子們和青年人就“哄哄”地湊去,當做一台熱鬧非凡的大戲欣賞觀看。散神之後,一連幾天,人們都在回味著跳大神的神秘意境。在田間地頭,或上學路上,一有空就要學上幾把神的動作和哼哼幾句神的曲調,就象現代網路經典流行話似的,一仿就是流行很長時間,是蠻有情趣的。

      屯子裏跳大神,大都是在晚上進行的。用現代詞說,像堂“晚會”。一是當時上邊禁止,二來晚上更有神的效果。在昏暗的洋油燈下,大神烏烏叨叨的更有神的飄渺迷茫。而散了之後,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,整個空間又給神罩了神秘的面紗。往往每當大神跳完,時辰已進入午夜時分,出門往家走時的路上,心裏總也揮之不去的敬慕和“恐怖”。四周都在神的視野範圍,神的影子飄忽在左右。一路上心裏甚的撈的,脊樑趕子嗖嗖出涼風,一有個狗叫渾身就起雞皮疙瘩,當回到家裏方靜下忑忐的心,就連關外門時都得回頭瞅下神跟沒跟進來。

      在那年月裏,屯子缺醫少藥,有些時候嘎拉咕其的病,就請大神診治。還有誰家丟東西了,也請大神來掐算。人間有神沒神?大神能不能看好病?大神掐算准不准?關鍵是你信不信。信就有神,不信就沒神。病好不好,關鍵看你什麼病。掐算准不准,關鍵能不能碰上。外病請個大夫越看越重,而請大神烏叨的診治,且效果一下就好。其中,精神作用是起些作用。另外,神給出的方子也還靈驗,也只是燒點紙,送個遞隨,殺個還願豬什麼的,就能好病。後來到了晚年,看了專家們研究的薩滿文化,方知跳大神並非純是裝神弄鬼,在治病上精神療法還是存在的。

      (二)

      跳大神,一般屯裏人都看過、聽過。薩滿舞,很好看。大神調,很好聽。每在田間地頭,社員們都能仿舞幾下,仿唱幾句。可跳神的場面,雖然熱鬧而神秘,但也不能隨便亂學的。記得一次田間休息,東院的老曾婆子和幾個婦女,到東大山包墳地裏采黃花子,邊采邊哼哼著大神調,什麼叫三海呀我的幫兵呀,不等采完黃花子,她就渾身哆嗦成個蛋,社員們馬上把她背回家。大神用手指掐人中,用銀針紮人中,一會就好了。當時大神說,沖著黃仙了。其實,在墳圈等地是不能唱神調的,而老曾婆子是從山東移民過來的,不懂這些規矩,所以讓神給“收拾”了。

      打小聽大人說,我們屯裏的跳大神,從滿州國立屯子時就有,一氣延續到現在。其中,有高潮,有低谷,在“文革”時也間斷過。“文革”之前,是最興盛時期,但都是秘密的,大多都在晚上。當時跳大神歸到封建迷信一塊,表面雖然受禁,但屯裏人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在黑夜裏該咋進行還咋進行,私不舉、官不糾嘛。“文革”中,大神、二神還當把“牛鬼蛇神”,戴上紙帽子,掛上大牌子,滿屯子地遊街。“文革”後,跳大神又有所抬頭,二人轉的跳大神唱遍神州,專家們又研究薩滿文化、薩滿舞、薩滿宗教及薩滿跳大神和漢族跳大神的淵源,但其成色與文革前還是有所遜色,原因來自農村的環境變化和人們的觀念更新。也是在這時,我心裏才明白,跳大神並非迷信,是一種宗教信仰,是一種民族文化。緊搶慢搶好呆算是搶救出來,薩滿舞被列入滿族、錫伯族的文化遺產,納入合法化,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
      跳大神的影響,在農村是根深蒂固的。即使是現代文明的農村有醫有藥,但跳大神治病也是不斷煙火的。有些病醫院關醫幹治不好,也診斷不出是什麼病。可請來“巫醫神漢”,大神一跳就全好了。我原是很不信神鬼的,可一次大神卻教訓了我。兒子在學校前邊玩,不知咋的腿就不好使了。到醫院診斷治療,拍片也沒啥症,服藥打針都不見效。當時老母親還在,看大孫子如此症狀,就請來屯裏的大神和二神。二神給神請來後,大神說孩子他爸不信。真准,我是不信,他怎麼猜得這麼准。接著,大神說起病因。說你家原有個屈死鬼,沒兒沒女,孤苦零仃,沒有錢花。去年你們家的小花榮有病,答應給送衣送馬,但實際沒辦,所以今天又找上門來。二神幫著解釋回憶,家裏前幾輩是否有這麼個人,去年你們是哪支子讓大仙看病許願沒還。當時母親一想,我有個二爺爺是無兒無女沒入祖墳,埋在墳圈子邊;另去年孩子大伯家的小丫頭看病,確實是許願沒還願的。大神還對我說:這回你信不信,不信我就治不了了。我當然要當面點頭,大神用火點著碗裏的白酒,幾次用手挑出酒火,敷在孩子大腿的疼處,只看酒還在皮膚上燃燒。而後,我按照大神說的全做了,第二天孩子奇跡般地好了,腿也不疼了,又到外邊跑著玩去了,直到現在孩子已近三十,其中一次也沒犯過。這事對我觸動很大,你不信也得信,事實就是這樣。

      (三)

      跳大神,大神、二神是很辛苦的。一場下來,渾身疲備,口幹舌噪,可實際上更沒有啥報酬。一是壓堂子錢要拿走的,也就一元兩元的,神用的白酒要拿走,也就一瓶兩瓶的,每瓶也就塊八角錢的。再就是大神、二神,平常家裏有個大事小情的,必須要到場。別看當時農村窮,但人還是蠻有人情味,有恩必報,這是屯裏人做事的標準。據說現在請大神,報酬也漲了,壓堂子至少一個大白邊,瓶酒至少是十幾元的。不過,這是民間自然形成的矩律,不是大神二神索要的,還是原先老章法:憑賞。神給病人看病是義務的,為民解除災難是職責,雖然沒有條文,但跳大神即是一種宗教,其宗旨就框定了這麼個範圍。所以,大神、二神雖然沒啥報酬,但都很樂意去做。

      跳大神的形式,是有很多樣。有搬杆子的,有敲手鼓的,有彈弦子的,還有“素跳”的,也就是不搬杆子不敲手鼓,只是幹唱的。用現在話解釋:清唱。一個是大神,一個是二神。兩人對唱,開門見山,張口就來。搬杆子,要較之其他隆重些。病人手裏立握著一個毛嗑杆,毛嗑杆頂端掛著剪碎糟的紙條。當病人甩開杆子,意即是神鬼附身了。當中,二神敲著手鼓,有點象東北大鼓的意思,準確地說東北大鼓是從東北跳大神中演變而來。二神唱著敲著請著,大神“唉咳” “唉咳”應著。還有的配個彈弦的,很有音樂氣氛,但屯裏會拉弦的很少,所以就很少用,我在小時只見過一回。其實,搬杆子也不多,無怪乎重病、難病用這種形式,其餘素跳清唱的最多。即簡便,又靈活,這也是跳大神的形式演變過程,有點不是原汁原味了。

      跳大神,一副架,兩個人之褡襠。一個大神,一個二神。大多時候,大神是女的,二神是男的。通過唱詞、節奏、鼓點等多種合一的效果而產生的境界,神靈與魔鬼附身于病人本體,從而達到驅鬼治病的作用。二神通過與大神的對唱,定位神的位置地方,瞭解神靈的什麼法器,判斷致人入病的神或鷹。最後,雙方通過病人訴求而進行談判,以其採用獻祭品的形式達成和解的結果。通常用白話說,大神是靈魂附體的物件,而二神酷似現在的大神“助理”。二神負責請神、送神,其方式用的是唱著請、唱著送,而且是非常專業的神調唱詞;神請來之後,由二神負責與神靈溝通,來回答病人的病情。請來的是“仙”,說出來的是“靈”。大神來神,診病出方,掐掐算算,應和的也都是神調唱詞。兩個人,一唱一合,配合默契,一台大戲,精彩無比。其曲調好聽,在東北大鼓、東北二人轉中,都能找到神曲的影子;其動作優美,在中國舞蹈的種類上,薩滿舞一花獨放。

      (四)

      跳大神,是講究唱功的,講究舞功的,講究鼓功的。尤其是二神,嗓音要好,字滿腔圓。唱詞講究,一套一套的。摻和進來東北的順口溜、民歌、民謠、打油詩、二人轉、大鼓等諸多成分。語言很美麗,很通俗,朗朗上口,非常恭聽。好馬配上好鞍,好詞配上大神曲。有點象鋦大缸的調,又有點象東北民歌味。聽和看都是享受,就象喝了二兩“老白乾”,把人早就灌陶醉了。

      大神、二神,每個屯子有個一、兩對。大神是怎麼煉成的?大神是有一堂子神,供奉胡黃保家仙,一旦出馬就能當大仙看病。一般病人通過神看病後,答應回家供上“黃仙、狐仙、蛇仙”的牌位,開始了跳大神的生涯。大仙,也有名聲大的,名聲小的,還有一輩子不出馬的。不出馬永遠是小將,是當不了大仙的。就象現在醫院,有專家,有一般醫生,有實習生,而患者都願請專家診治,一般醫生就得看一般的病,實習生就更不用說了。大仙名聲大的就象醫院的專家,找跳的人就多,堂子就紅火,名聲小的看上去也就不咋景氣了,不出馬的就更沒誰找了。我們老屯有個女子,在沒得到神之前,身體不好,很容易讓黃皮子狐狸迷住了,經大神一看得立一堂神,按時上供燒香,身體就能痊癒。可她立堂出馬後,不但身體好了,而且又久經磨曆,名聲就越來越大。最火的時候,南北屯應接不瑕。

      二神一般沒有多少文化,是屬於自學成才之類的人才。我有個表姐夫,是個東西頭很有名的二神。他沒念過學生,鬥大字不識兩麻袋。而二神所唱的詞,也沒有書,即使有書,他也不認識;二神所哼的曲子,沒有曲譜,即使有曲譜也不會識的。平常裏,他除了半拉胡片地學點傳統的老嗑神調外,其餘都是來自自編自唱的詞。但唱的非常有味,又不跑調。有的時候詞忘了,就用“哼哼咳咳”來銜接,有點象即興發揮的歌者,自編的詞,套用傳統的曲,也很象那麼回事的。

      跳大神的神調是很優美的,這是我所聽到的歌聲中,最具有地方民族特色的曲調之一。我清楚地記得,大神坐在炕頭,二神坐在炕沿,有的時候大神坐在炕當中,二神坐在地下的板凳上。二神先請神,唱上神調:“日落西山黑了天,家家戶戶把門閂。行路君子奔客棧,鳥奔山林虎歸山。鳥奔山林有了安身處,虎要歸山得安然。頭頂七星琉璃瓦,腳踏八棱紫金磚。腳埰地頭頂著天,邁開大步走連環。雙足站穩靠營盤,擺上香案請神仙……”大神、二神對唱幾個回合,大神哆哆嗦嗦地下神了,披頭散髮,閉上眼睛,應著二神的神曲唱道:“右手拎著一個文王鼓啊,左手拿了一個霸王鞭。往南走你就往南搬,南海有了一個八岔山。大仙我正在古洞把經念,就覺眼前不太安然啊。就知道弟子燒香把我請,我這才急急忙忙下了山那哎咳哎咳喲啊……”二神接唱:“你老今天下了山峰,有病的一支人躺在炕當中。南請大夫治不好,北吃草藥不見輕。萬般出在無其奈,我請神大仙查查病情啊哎咳哎咳喲啊……”大神應唱:“我給你陰陽找來八卦行,陰陽八卦倒了失衡。男的以氣最為主,女的以血為根衡。我問你有病之人年多大,我給你占一占是否行。是肺氣腫還是骨質增生,敗血症還是有絛蟲。再不就是神經麻痹得了中風啊哎咳哎咳喲啊……”二神又加快節拍唱了一通,大神便“唉咳”地唱著開始診病。診完病,二神唱著送神:“你要走我不攔,一手撒開馬嚼環。人魂扣在人身上,馬魂扣在馬跟前。人得真魂吃飽飯,馬得真魂能撒歡,老仙家揚鞭打馬要回山啊哎咳哎咳喲啊……”這些詞句,有的是多少年傳下來的,有的是即興發揮編創的,即有歷史文化內容,又有地域特色特點,唱起來朗上口,聽起來讓人回味無窮,真是美文、美曲!

      (五)

      有的時候,大神也是很願意挑理的,一旦二神“唱說招待”不周到,大神即刻就雞蛋裏挑骨頭。二神就急忙唱著解釋,把酒盅拿上來,送給大神。邊送邊唱到:“叫聲大仙你要聽清,請你原諒我小幫兵,喝口哈拉氣輕鬆輕鬆,歇一會再來看看受苦受難的小花榮。”“唉咳”,大神披頭撒發哆嗦起來,呷口小酒便唱道:“我爬山越嶺雪花白,一路顛菠累苦壟溝成排;要知道土豆燉白菜,死人說活了我也不來。”二神一聽明白了原由,就安撫大神,在堂前重新上菜上飯,哄著捧著,淨說些過年的話,最後方把大神哄好,魂靈附體,投入到看病當中。

      在跳大神之前,先要做好準備工作。開始壓堂子,在正北的櫃蓋上,鋪一張黃新紙或鋪一塊紅布,擺上一個香了碗子,碗裏裝八分滿小米子,插上幾根香,點著煙霧燎繞;再擺上兩羅饅頭,幾盤拼菜,兩盅白酒。大神是要先上香的,點著後還念念有詞,並與擊鼓節奏、跳舞節拍吻合,漸入神魂顛倒狀態,說這樣是代表神的意志。二神告訴我,壓堂子這些東西,都是供奉招待給神的。如果這裏要是不如神意,神來之後就會挑邪理的。

      我一小就記得,有名望的大神,是不講究吃喝的,但喝酒道是真的。而且大神喝酒真神,下神時喝多少也不醉。我家老屯有個大神,當年已經四十多歲,東西南北屯也很有名望。論起來,我們還有點扒拉杆子不了不著的屯親。一次,給我姨家跳神,我去看熱鬧。大神說要哈拉氣,接過二神的酒壺就喝起來。咕咕咚咚地喝完,一倒壺裏沒酒了,用手又晃當幾下,壺裏酒又滿了,她又接著喝起來。大人說,神會“小搬運”,把供銷社的酒給搬來了。當時,東院大叔不信,說大神搬的不是酒是水。大神聽了讓他試下,果真壺裏是滿的,嘗一口還真是酒,度數還挺高。這時,大神又喝一口酒,用火柴點著嘴,口裏還真吐出火苗。大神給病者疼處敷上火酒,反復擦搓幾遍,後來聽姨姨說果真見效。當時神走後,大神恢復了人的原本狀態,我擔心她會醉的,走到跟前一看,臉紅撲撲的,雖然滿嘴散發著酒味,但還跟姨姨有說有笑呢,就象沒咋地似的。

      大神喝酒“神“,而抽煙也“神”。二人轉《跳大神》裏,大神品完酒,品完茶,吃完稀,吃完幹。之後,又想抽煙。二神的唱道:“要抽煙來不費難那,聽我把煙名報一番。東山煙,西山煙,大把煙,小把煙。柳絲煙,片子煙,十字蘭花淨籽煙。王母娘娘打的茬,九天仙女掐的尖。凡人抽了解乏困,老仙抽了能獻丹……大仙哎,嫌乎旱煙有點辣,聽我把煙捲報一番。大參煙,二參煙,大重九,恒大煙,上海產的鳳凰煙,香港產的良友煙,紅雙喜,紅塔山,紅山茶,紅牡丹,還有迪化煙,金花煙,五朵金花佳美煙。這些煙,沒有勁,長春產的,黑不溜秋紫不溜丟雪茄煙哎咳哎咳喲啊……”其實,再往前早推些年月,農村是沒有洋煙捲的,淨些哈嗎頭、葉子煙。跳神前,先卷好了煙。分成兩堆,抽沖的哈嗎頭,抽柔軟的葉子煙。而煙紙,一般都擱書紙卷,煙冒著墨味直嗆嗓子。我記得一次,當神來了之後,抽煙抽的也很有風格,使勁吮一口巴嗒巴嗒,又唉咳唉咳幾聲,晃蕩幾下腦袋。這樣反復幾回,一顆煙就抽沒了。大神吃、喝、抽完畢,在二神的引領下,馬上進診病過程。

      (六)

      神有黃仙、胡仙、常蟲神。每個大神家裏,都要供上一堂子神。而二神請神不是次次都順利的。一次我家西院跳大神,這次來的是常蟲神。二神怎麼請,神也不搭理。二神唱得口幹舌噪,熱得滿臉大漢,大神就是一個勁地找別楞。不吱聲,不應對,在炕上來回直出溜,又跳到地上順著柱腳直往梁柁上爬。一個看熱鬧的老兄出去撒尿,看到雞咕嚕裏直哆嗦。他以為黃皮子抓小雞來了,便拿出口袋罩上雞咕嚕口一倒,把一個黃皮子裝進口袋裏。他掄起口袋在上空悠蕩一圈,往地上很勁地摔了幾下,只聽幾聲慘叫,黃皮子便一命烏乎了。即刻,屋裏的大神也沒聲音了,身子也不在炕上爬了也不往柱上爬了也不奔梁上爬了。大神沒神了,人坐起來了,但半天才緩陰過來。二神不解,這次大神不用送咋自個就走了呢。在後來聽說,大仙找了幾次這個楞頭青,終於在一次感冒中把他拽住了。真是把他折磨得夠嗆,一年沒有在隊上幹活,不是這病就是那病,最後又殺豬還了大願才算了事。據屯裏說,這是神的懲罰,還得算是是輕的。

      殺豬還願,是有講究的,它是跳神中諸多還願的一個舉措之一。小時候有句兒歌:許願不還,屁眼朝南。意思是說,做人要誠實,說話要算數。而跳大神裏的還願,包括大神診斷病因後出的“方子”,當時患者答應而後不辦就叫“許願不還”。但還願籌碼最重的,當屬是殺還願豬這類。殺還願豬,豬毛色要求一嘛色黑色的,豬齡要求當年的,豬重量要求一百多斤的,吃豬肉的人要求請全屯子的,而且還要一頓包了。那場面,跟辦事似的,非常熱鬧。至於殺了還願豬,到後尾病好不好,我們對神是不能亂說的。記得當年屯東頭老孫家殺還願豬,孫家大小子與我同學,成天病庠庠的。跳了神,殺了豬,還了願,病情還真減輕了。後來我想,殺還願豬起碼患者減輕思想和精神上的負擔,病情減輕也屬常理。但殺還願豬的這種形式,也算是人對神的一種美好祈禱願望吧。

      神的世界,與人世間一樣,也存在著緋聞。其實,神是純潔的,不容得半點污點。記得當時屯子流傳著兩個故事,雖然是人們茶餘飯後當笑話講的,但也說明了這個“聖潔”道理。有一次,大神下神來回亂搖頭擺動身子時,很性感的前胸引來二神的邪念。二神假借扶正大神身子的時候,乘機伸手從褲腰往下摸去。這時,大神忽然唱上神曲:“叫聲幫兵你不是人,邪了巴唧禍害神,本來共來解救受災的女,可你為啥約來摸水門。”看熱鬧的人一楞後,當緩過神來,二神便羞愧得無地自容。在當時,這段大神的神曲制止二神不軌行一時廣傳為佳話。還有一次,一個老娘們有堂神,但總也沒出馬,時了半糟自個就來神了。他丈夫姓王,是個半拉子馬大夫。這天半夜三更又下來了神,丈夫怎哄也哄不好,就強行性交了下神的媳婦。當時“神”馬上唱道:“犛牛神河水悠悠,老王牽來犛子去飲牛。犛頭犛腦往裏紮,神水嗆昏你牛頭。”之後,神走了,媳婦哭了。結果第二天,半拉子馬大夫得了前內腺炎。這些雖是傳說,但從不同的角度,佐證神的神聖是不能沾汙的。

      (七)

      神是世襲的。跳大神的一堂子神,是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。還有嚴格要求,只傳本姓家族,有點象皇帝的世襲繼位似的。代代相傳,不斷煙火。本來,跳大神發源于東北遼源黑土中的薩滿巫教文化,是一種活人與死人邪祟溝通的方式。隨著上千年的歷史進程,人們把薩滿的滿族巫師延續下來,把薩滿舞的祈神、祭禮、祛邪、治病等活動中所表演的舞蹈延續下來,這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建樹。而今,這種充滿了神秘的民間怪談色彩的薩滿舞雖然淡了,有很大部分已不再世襲,就象歷史的長河出現了斷條似的。但是,現在跳大神更多的被作為一種民族藝術被保留了下來,稱謂滿族宗教、滿族文化、薩滿舞蹈、圖騰崇拜,這更是一種民族文化的世襲和傳承。

      據歷史記載,薩滿舞是中國北方民族曾經盛行的一種巫舞,俗稱“跳大神”或“燒旗香”,也是一種隆重神秘的宗教活動。《雞林舊聞錄》說:“跳神者頭戴尖帽如兜巾之綠簷,綴五色紙條,下垂蔽面,外懸小鏡二,如兩目狀,身著長布裙,遍系銅鈴,擊鼓蹲舞。”薩滿神帽上有鷹的飾物,身穿帶有飄帶的裙,腰裏系著數枚銅鏡,用以顯示其的神威、法力。其舞蹈多是模仿鳥獸與各種精靈的動作,最後表演“耍鼓旋轉”。多少年來,人們對跳大神裏的很多現象,雖然依照現代自然科學的理論還是難以解釋,不過在治病、占卜等方面卻有一定效果是不容置疑的。所以說,跳大神是東北民間文化分支的“狐黃”文化,是借用狐狸、黃鼠狼、蛇的一種圖騰崇拜現象。

      又據學者們研究:薩滿一詞出自阿勒泰語系的通古斯語族,意是興奮而狂舞的人。薩滿跳大神,是薩滿教的遺俗。其形式融說、歌、舞、樂於一身,其結構集民俗、宗教、藝術為一體。在我國古代北方民族,大都信仰薩滿教。滿、錫伯等民族把薩滿視為溝通人和神的仲介、氏族的智者、部落的首領、祭祀的祭司、祛病的巫師、占卜的卜師等。所以,薩滿作為一種精神文化現象,滲透北方民族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各個領域,他即是傳統的文化基石,又是文化傳媒的重要載體,對北方民族的先人起過精神依託的支柱作用、原始信仰和意識。跳大神,表現積極進取、戰勝災難、驅出妖魔、保人安寧的良好願望和集體骨隨、故土觀念、生存意識、崇尚勇武、氏族至上、抗衡自然的頑強精神,通過說唱以達到靈神附身之境及進入恍惚沉緬狀態,運用跳、搖、爬等激烈動作,體現出較高的藝術性、欣賞性、娛樂性。

      今天,在我們東北地區,跳大神雖然也偶有存在,但離記憶中的盛行時期相差很遠了。有些年輕的人只是聽說有這樣東西,但實際上這東西的歷史淵源卻也不知一二。在當今的社會上,象跳大神的精彩段子,在二人轉及大鼓裏經常出現,而實際跳大神就比其他文藝作品遜色多了。近些年,一些學術刊物上,經常見到學者們研究薩滿文化、薩滿宗教、薩滿跳大神以及薩滿跳大神與漢族跳大神的區別等方面的文章。我不懂我的家鄉跳大神是薩滿的還是漢族的,但可以肯定地講,應該是滿漢融和的載體是恰當的。因即使是漢族跳大神,也是從滿族跳大神演化而來,只是形式上有些增減區別罷了。眼下雖然這種民族遺俗還沒有斷撚,但伸手搶救也是迫在眉捷的事。我從農村來到城市生活,一晃已有幾十年沒見到跳大神的場面了。可每當回想起來當年農村的往事時,時常跳大神的場景就活龍活現地蹦到眼前,那神秘詭異的面紗,還在不斷地罩著我的心頭,且久久不願離去。

    原文:http://www.newstaiwan.com.tw/index.php?menu=newst&ms=9&nnid=138636
    作者博客:http://blog.sina.com.cn/u/27483995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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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对于跳大神,我从少年到青年时代,亲眼观看过多少次。那激动人心的场面,那美丽动听的神曲,那神秘莫测的面纱,那恐怖诡异的经歷,在我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直到如今,那远久的盪气迴肠、载歌载舞的幕幕气场,还在我眼前歷歷在目,挥之不去。

      跳大神,那时叫封建迷信,装神弄鬼。现在叫宗教文化,萨满舞蹈。时代在无时无刻地变迁,每一个新的社会环境,就给其一个新的定义。但万变不离其中,歷史文化遗产,而不是精神糟粕,终究要回归歷史本来的精华面目。跳大神从“地下”搬到“地上”,从“阴暗角落”挪到“阳光大堂”,其过程本身也是我们民族对即将遗失的歷史文化的一种抢救举措。

      我记得,当年家乡的屯子里文化生活很贫乏,一年到头没啥娱乐活动。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,没有图书和报纸,没有电影和戏剧。一到“猫冬”季节,孩子们只能晚饭后到屯道上,玩叨老妖子、扣咋、打苞米川、推圈、打出熘滑、踢毽子等游戏;而大人们便在每晚上,除了推牌九、看小牌、撸大点等耍点小钱外,便就是串门子,东家长李家短的閒扯,然后就闭户关门睡大觉了。如果谁家跳大神了,全屯子都哄动了。这是个难有的热闹。孩子们和青年人就“哄哄”地凑去,当做一台热闹非凡的大戏欣赏观看。散神之后,一连几天,人们都在回味着跳大神的神秘意境。在田间地头,或上学路上,一有空就要学上几把神的动作和哼哼几句神的曲调,就象现代网路经典流行话似的,一仿就是流行很长时间,是蛮有情趣的。

      屯子里跳大神,大都是在晚上进行的。用现代词说,像堂“晚会”。一是当时上边禁止,二来晚上更有神的效果。在昏暗的洋油灯下,大神乌乌叨叨的更有神的飘渺迷茫。而散了之后,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,整个空间又给神罩了神秘的面纱。往往每当大神跳完,时辰已进入午夜时分,出门往家走时的路上,心里总也挥之不去的敬慕和“恐怖”。四周都在神的视野範围,神的影子飘忽在左右。一路上心里甚的捞的,嵴樑赶子嗖嗖出凉风,一有个狗叫浑身就起鸡皮疙瘩,当回到家里方静下忑忐的心,就连关外门时都得回头瞅下神跟没跟进来。

      在那年月里,屯子缺医少药,有些时候嘎拉咕其的病,就请大神诊治。还有谁家丢东西了,也请大神来掐算。人间有神没神?大神能不能看好病?大神掐算准不准?关键是你信不信。信就有神,不信就没神。病好不好,关键看你什么病。掐算准不准,关键能不能碰上。外病请个大夫越看越重,而请大神乌叨的诊治,且效果一下就好。其中,精神作用是起些作用。另外,神给出的方子也还灵验,也只是烧点纸,送个递随,杀个还愿猪什么的,就能好病。后来到了晚年,看了专家们研究的萨满文化,方知跳大神并非纯是装神弄鬼,在治病上精神疗法还是存在的。

      (二)

      跳大神,一般屯里人都看过、听过。萨满舞,很好看。大神调,很好听。每在田间地头,社员们都能仿舞几下,仿唱几句。可跳神的场面,虽然热闹而神秘,但也不能随便乱学的。记得一次田间休息,东院的老曾婆子和几个妇女,到东大山包坟地里采黄花子,边采边哼哼着大神调,什么叫叁海呀我的帮兵呀,不等采完黄花子,她就浑身哆嗦成个蛋,社员们马上把她背回家。大神用手指掐人中,用银针扎人中,一会就好了。当时大神说,冲着黄仙了。其实,在坟圈等地是不能唱神调的,而老曾婆子是从山东移民过来的,不懂这些规矩,所以让神给“收拾”了。

      打小听大人说,我们屯里的跳大神,从满州国立屯子时就有,一气延续到现在。其中,有高潮,有低谷,在“文革”时也间断过。“文革”之前,是最兴盛时期,但都是秘密的,大多都在晚上。当时跳大神归到封建迷信一块,表面虽然受禁,但屯里人还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,在黑夜里该咋进行还咋进行,私不举、官不纠嘛。“文革”中,大神、二神还当把“牛鬼蛇神”,戴上纸帽子,挂上大牌子,满屯子地游街。“文革”后,跳大神又有所抬头,二人转的跳大神唱遍神州,专家们又研究萨满文化、萨满舞、萨满宗教及萨满跳大神和汉族跳大神的渊源,但其成色与文革前还是有所逊色,塬因来自农村的环境变化和人们的观念更新。也是在这时,我心里才明白,跳大神并非迷信,是一种宗教信仰,是一种民族文化。紧抢慢抢好呆算是抢救出来,萨满舞被列入满族、锡伯族的文化遗产,纳入合法化,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
      跳大神的影响,在农村是根深蒂固的。即使是现代文明的农村有医有药,但跳大神治病也是不断烟火的。有些病医院关医干治不好,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。可请来“巫医神汉”,大神一跳就全好了。我塬是很不信神鬼的,可一次大神却教训了我。儿子在学校前边玩,不知咋的腿就不好使了。到医院诊断治疗,拍片也没啥症,服药打针都不见效。当时老母亲还在,看大孙子如此症状,就请来屯里的大神和二神。二神给神请来后,大神说孩子他爸不信。真准,我是不信,他怎么猜得这么准。接着,大神说起病因。说你家塬有个屈死鬼,没儿没女,孤苦零仃,没有钱花。去年你们家的小花荣有病,答应给送衣送马,但实际没办,所以今天又找上门来。二神帮着解释回忆,家里前几辈是否有这么个人,去年你们是哪支子让大仙看病许愿没还。当时母亲一想,我有个二爷爷是无儿无女没入祖坟,埋在坟圈子边;另去年孩子大伯家的小丫头看病,确实是许愿没还愿的。大神还对我说:这回你信不信,不信我就治不了了。我当然要当面点头,大神用火点着碗里的白酒,几次用手挑出酒火,敷在孩子大腿的疼处,只看酒还在皮肤上燃烧。而后,我按照大神说的全做了,第二天孩子奇迹般地好了,腿也不疼了,又到外边跑着玩去了,直到现在孩子已近叁十,其中一次也没犯过。这事对我触动很大,你不信也得信,事实就是这样。

      (叁)

      跳大神,大神、二神是很辛苦的。一场下来,浑身疲备,口干舌噪,可实际上更没有啥报酬。一是压堂子钱要拿走的,也就一元两元的,神用的白酒要拿走,也就一瓶两瓶的,每瓶也就块八角钱的。再就是大神、二神,平常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,必须要到场。别看当时农村穷,但人还是蛮有人情味,有恩必报,这是屯里人做事的标準。据说现在请大神,报酬也涨了,压堂子至少一个大白边,瓶酒至少是十几元的。不过,这是民间自然形成的矩律,不是大神二神索要的,还是塬先老章法:凭赏。神给病人看病是义务的,为民解除灾难是职责,虽然没有条文,但跳大神即是一种宗教,其宗旨就框定了这么个範围。所以,大神、二神虽然没啥报酬,但都很乐意去做。

      跳大神的形式,是有很多样。有搬杆子的,有敲手鼓的,有弹弦子的,还有“素跳”的,也就是不搬杆子不敲手鼓,只是干唱的。用现在话解释:清唱。一个是大神,一个是二神。两人对唱,开门见山,张口就来。搬杆子,要较之其他隆重些。病人手里立握着一个毛嗑杆,毛嗑杆顶端挂着剪碎糟的纸条。当病人甩开杆子,意即是神鬼附身了。当中,二神敲着手鼓,有点象东北大鼓的意思,準确地说东北大鼓是从东北跳大神中演变而来。二神唱着敲着请着,大神“唉咳” “唉咳”应着。还有的配个弹弦的,很有音乐气氛,但屯里会拉弦的很少,所以就很少用,我在小时只见过一回。其实,搬杆子也不多,无怪乎重病、难病用这种形式,其余素跳清唱的最多。即简便,又灵活,这也是跳大神的形式演变过程,有点不是塬汁塬味了。

      跳大神,一副架,两个人之褡裆。一个大神,一个二神。大多时候,大神是女的,二神是男的。通过唱词、节奏、鼓点等多种合一的效果而产生的境界,神灵与魔鬼附身于病人本体,从而达到驱鬼治病的作用。二神通过与大神的对唱,定位神的位置地方,瞭解神灵的什么法器,判断致人入病的神或鹰。最后,双方通过病人诉求而进行谈判,以其採用献祭品的形式达成和解的结果。通常用白话说,大神是灵魂附体的物件,而二神酷似现在的大神“助理”。二神负责请神、送神,其方式用的是唱着请、唱着送,而且是非常专业的神调唱词;神请来之后,由二神负责与神灵沟通,来回答病人的病情。请来的是“仙”,说出来的是“灵”。大神来神,诊病出方,掐掐算算,应和的也都是神调唱词。两个人,一唱一合,配合默契,一台大戏,精彩无比。其曲调好听,在东北大鼓、东北二人转中,都能找到神曲的影子;其动作优美,在中国舞蹈的种类上,萨满舞一花独放。

      (四)

      跳大神,是讲究唱功的,讲究舞功的,讲究鼓功的。尤其是二神,嗓音要好,字满腔圆。唱词讲究,一套一套的。掺和进来东北的顺口熘、民歌、民谣、打油诗、二人转、大鼓等诸多成分。语言很美丽,很通俗,朗朗上口,非常恭听。好马配上好鞍,好词配上大神曲。有点象锔大缸的调,又有点象东北民歌味。听和看都是享受,就象喝了二两“老白乾”,把人早就灌陶醉了。

      大神、二神,每个屯子有个一、两对。大神是怎么炼成的?大神是有一堂子神,供奉胡黄保家仙,一旦出马就能当大仙看病。一般病人通过神看病后,答应回家供上“黄仙、狐仙、蛇仙”的牌位,开始了跳大神的生涯。大仙,也有名声大的,名声小的,还有一辈子不出马的。不出马永远是小将,是当不了大仙的。就象现在医院,有专家,有一般医生,有实习生,而患者都愿请专家诊治,一般医生就得看一般的病,实习生就更不用说了。大仙名声大的就象医院的专家,找跳的人就多,堂子就红火,名声小的看上去也就不咋景气了,不出马的就更没谁找了。我们老屯有个女子,在没得到神之前,身体不好,很容易让黄皮子狐狸迷住了,经大神一看得立一堂神,按时上供烧香,身体就能痊癒。可她立堂出马后,不但身体好了,而且又久经磨历,名声就越来越大。最火的时候,南北屯应接不瑕。

      二神一般没有多少文化,是属于自学成才之类的人才。我有个表姐夫,是个东西头很有名的二神。他没念过学生,斗大字不识两麻袋。而二神所唱的词,也没有书,即使有书,他也不认识;二神所哼的曲子,没有曲谱,即使有曲谱也不会识的。平常里,他除了半拉胡片地学点传统的老嗑神调外,其余都是来自自编自唱的词。但唱的非常有味,又不跑调。有的时候词忘了,就用“哼哼咳咳”来衔接,有点象即兴发挥的歌者,自编的词,套用传统的曲,也很象那么回事的。

      跳大神的神调是很优美的,这是我所听到的歌声中,最具有地方民族特色的曲调之一。我清楚地记得,大神坐在炕头,二神坐在炕沿,有的时候大神坐在炕当中,二神坐在地下的板凳上。二神先请神,唱上神调:“日落西山黑了天,家家户户把门闩。行路君子奔客栈,鸟奔山林虎归山。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,虎要归山得安然。头顶七星琉璃瓦,脚踏八棱紫金砖。脚埰地头顶着天,迈开大步走连环。双足站稳靠营盘,摆上香案请神仙……”大神、二神对唱几个回合,大神哆哆嗦嗦地下神了,披头散髮,闭上眼睛,应着二神的神曲唱道:“右手拎着一个文王鼓啊,左手拿了一个霸王鞭。往南走你就往南搬,南海有了一个八岔山。大仙我正在古洞把经念,就觉眼前不太安然啊。就知道弟子烧香把我请,我这才急急忙忙下了山那哎咳哎咳哟啊……”二神接唱:“你老今天下了山峰,有病的一支人躺在炕当中。南请大夫治不好,北吃草药不见轻。万般出在无其奈,我请神大仙查查病情啊哎咳哎咳哟啊……”大神应唱:“我给你阴阳找来八卦行,阴阳八卦倒了失衡。男的以气最为主,女的以血为根衡。我问你有病之人年多大,我给你占一占是否行。是肺气肿还是骨质增生,败血症还是有绦虫。再不就是神经麻痹得了中风啊哎咳哎咳哟啊……”二神又加快节拍唱了一通,大神便“唉咳”地唱着开始诊病。诊完病,二神唱着送神:“你要走我不拦,一手撒开马嚼环。人魂扣在人身上,马魂扣在马跟前。人得真魂吃饱饭,马得真魂能撒欢,老仙家扬鞭打马要回山啊哎咳哎咳哟啊……”这些词句,有的是多少年传下来的,有的是即兴发挥编创的,即有歷史文化内容,又有地域特色特点,唱起来朗上口,听起来让人回味无穷,真是美文、美曲!

      (五)

      有的时候,大神也是很愿意挑理的,一旦二神“唱说招待”不周到,大神即刻就鸡蛋里挑骨头。二神就急忙唱着解释,把酒盅拿上来,送给大神。边送边唱到:“叫声大仙你要听清,请你塬谅我小帮兵,喝口哈拉气轻鬆轻鬆,歇一会再来看看受苦受难的小花荣。”“唉咳”,大神披头撒发哆嗦起来,呷口小酒便唱道:“我爬山越岭雪花白,一路颠菠累苦垄沟成排;要知道土豆炖白菜,死人说活了我也不来。”二神一听明白了塬由,就安抚大神,在堂前重新上菜上饭,哄着捧着,净说些过年的话,最后方把大神哄好,魂灵附体,投入到看病当中。

      在跳大神之前,先要做好準备工作。开始压堂子,在正北的柜盖上,铺一张黄新纸或铺一块红布,摆上一个香了碗子,碗里装八分满小米子,插上几根香,点着烟雾燎绕;再摆上两罗馒头,几盘拼菜,两盅白酒。大神是要先上香的,点着后还念念有词,并与击鼓节奏、跳舞节拍吻合,渐入神魂颠倒状态,说这样是代表神的意志。二神告诉我,压堂子这些东西,都是供奉招待给神的。如果这里要是不如神意,神来之后就会挑邪理的。

      我一小就记得,有名望的大神,是不讲究吃喝的,但喝酒道是真的。而且大神喝酒真神,下神时喝多少也不醉。我家老屯有个大神,当年已经四十多岁,东西南北屯也很有名望。论起来,我们还有点扒拉杆子不了不着的屯亲。一次,给我姨家跳神,我去看热闹。大神说要哈拉气,接过二神的酒壶就喝起来。咕咕咚咚地喝完,一倒壶里没酒了,用手又晃当几下,壶里酒又满了,她又接着喝起来。大人说,神会“小搬运”,把供销社的酒给搬来了。当时,东院大叔不信,说大神搬的不是酒是水。大神听了让他试下,果真壶里是满的,尝一口还真是酒,度数还挺高。这时,大神又喝一口酒,用火柴点着嘴,口里还真吐出火苗。大神给病者疼处敷上火酒,反復擦搓几遍,后来听姨姨说果真见效。当时神走后,大神恢復了人的塬本状态,我担心她会醉的,走到跟前一看,脸红扑扑的,虽然满嘴散发着酒味,但还跟姨姨有说有笑呢,就象没咋地似的。

      大神喝酒“神“,而抽烟也“神”。二人转《跳大神》里,大神品完酒,品完茶,吃完稀,吃完干。之后,又想抽烟。二神的唱道:“要抽烟来不费难那,听我把烟名报一番。东山烟,西山烟,大把烟,小把烟。柳丝烟,片子烟,十字兰花净籽烟。王母娘娘打的茬,九天仙女掐的尖。凡人抽了解乏困,老仙抽了能献丹……大仙哎,嫌乎旱烟有点辣,听我把烟捲报一番。大参烟,二参烟,大重九,恒大烟,上海产的凤凰烟,香港产的良友烟,红双喜,红塔山,红山茶,红牡丹,还有迪化烟,金花烟,五朵金花佳美烟。这些烟,没有劲,长春产的,黑不熘秋紫不熘丢雪茄烟哎咳哎咳哟啊……”其实,再往前早推些年月,农村是没有洋烟捲的,净些哈吗头、叶子烟。跳神前,先卷好了烟。分成两堆,抽冲的哈吗头,抽柔软的叶子烟。而烟纸,一般都搁书纸卷,烟冒着墨味直呛嗓子。我记得一次,当神来了之后,抽烟抽的也很有风格,使劲吮一口巴嗒巴嗒,又唉咳唉咳几声,晃荡几下脑袋。这样反復几回,一颗烟就抽没了。大神吃、喝、抽完毕,在二神的引领下,马上进诊病过程。

      (六)

      神有黄仙、胡仙、常虫神。每个大神家里,都要供上一堂子神。而二神请神不是次次都顺利的。一次我家西院跳大神,这次来的是常虫神。二神怎么请,神也不搭理。二神唱得口干舌噪,热得满脸大汉,大神就是一个劲地找别楞。不吱声,不应对,在炕上来回直出熘,又跳到地上顺着柱脚直往梁柁上爬。一个看热闹的老兄出去撒尿,看到鸡咕噜里直哆嗦。他以为黄皮子抓小鸡来了,便拿出口袋罩上鸡咕噜口一倒,把一个黄皮子装进口袋里。他抡起口袋在上空悠荡一圈,往地上很劲地摔了几下,只听几声惨叫,黄皮子便一命乌乎了。即刻,屋里的大神也没声音了,身子也不在炕上爬了也不往柱上爬了也不奔梁上爬了。大神没神了,人坐起来了,但半天才缓阴过来。二神不解,这次大神不用送咋自个就走了呢。在后来听说,大仙找了几次这个楞头青,终于在一次感冒中把他拽住了。真是把他折磨得够呛,一年没有在队上干活,不是这病就是那病,最后又杀猪还了大愿才算了事。据屯里说,这是神的惩罚,还得算是是轻的。

      杀猪还愿,是有讲究的,它是跳神中诸多还愿的一个举措之一。小时候有句儿歌:许愿不还,屁眼朝南。意思是说,做人要诚实,说话要算数。而跳大神里的还愿,包括大神诊断病因后出的“方子”,当时患者答应而后不办就叫“许愿不还”。但还愿筹码最重的,当属是杀还愿猪这类。杀还愿猪,猪毛色要求一嘛色黑色的,猪龄要求当年的,猪重量要求一百多斤的,吃猪肉的人要求请全屯子的,而且还要一顿包了。那场面,跟办事似的,非常热闹。至于杀了还愿猪,到后尾病好不好,我们对神是不能乱说的。记得当年屯东头老孙家杀还愿猪,孙家大小子与我同学,成天病庠庠的。跳了神,杀了猪,还了愿,病情还真减轻了。后来我想,杀还愿猪起码患者减轻思想和精神上的负担,病情减轻也属常理。但杀还愿猪的这种形式,也算是人对神的一种美好祈祷愿望吧。

      神的世界,与人世间一样,也存在着绯闻。其实,神是纯洁的,不容得半点污点。记得当时屯子流传着两个故事,虽然是人们茶余饭后当笑话讲的,但也说明了这个“圣洁”道理。有一次,大神下神来回乱摇头摆动身子时,很性感的前胸引来二神的邪念。二神假借扶正大神身子的时候,乘机伸手从裤腰往下摸去。这时,大神忽然唱上神曲:“叫声帮兵你不是人,邪了巴唧祸害神,本来共来解救受灾的女,可你为啥约来摸水门。”看热闹的人一楞后,当缓过神来,二神便羞愧得无地自容。在当时,这段大神的神曲制止二神不轨行一时广传为佳话。还有一次,一个老娘们有堂神,但总也没出马,时了半糟自个就来神了。他丈夫姓王,是个半拉子马大夫。这天半夜叁更又下来了神,丈夫怎哄也哄不好,就强行性交了下神的媳妇。当时“神”马上唱道:“牦牛神河水悠悠,老王牵来牦子去饮牛。牦头牦脑往里扎,神水呛昏你牛头。”之后,神走了,媳妇哭了。结果第二天,半拉子马大夫得了前内腺炎。这些虽是传说,但从不同的角度,佐证神的神圣是不能沾污的。

      (七)

      神是世袭的。跳大神的一堂子神,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。还有严格要求,只传本姓家族,有点象皇帝的世袭继位似的。代代相传,不断烟火。本来,跳大神发源于东北辽源黑土中的萨满巫教文化,是一种活人与死人邪祟沟通的方式。随着上千年的歷史进程,人们把萨满的满族巫师延续下来,把萨满舞的祈神、祭礼、祛邪、治病等活动中所表演的舞蹈延续下来,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建树。而今,这种充满了神秘的民间怪谈色彩的萨满舞虽然淡了,有很大部分已不再世袭,就象歷史的长河出现了断条似的。但是,现在跳大神更多的被作为一种民族艺术被保留了下来,称谓满族宗教、满族文化、萨满舞蹈、图腾崇拜,这更是一种民族文化的世袭和传承。

      据歷史记载,萨满舞是中国北方民族曾经盛行的一种巫舞,俗称“跳大神”或“烧旗香”,也是一种隆重神秘的宗教活动。《鸡林旧闻录》说:“跳神者头戴尖帽如兜巾之绿檐,缀五色纸条,下垂蔽面,外悬小镜二,如两目状,身着长布裙,遍系铜铃,击鼓蹲舞。”萨满神帽上有鹰的饰物,身穿带有飘带的裙,腰里系着数枚铜镜,用以显示其的神威、法力。其舞蹈多是模仿鸟兽与各种精灵的动作,最后表演“耍鼓旋转”。多少年来,人们对跳大神里的很多现象,虽然依照现代自然科学的理论还是难以解释,不过在治病、占卜等方面却有一定效果是不容置疑的。所以说,跳大神是东北民间文化分支的“狐黄”文化,是借用狐狸、黄鼠狼、蛇的一种图腾崇拜现象。

      又据学者们研究:萨满一词出自阿勒泰语系的通古斯语族,意是兴奋而狂舞的人。萨满跳大神,是萨满教的遗俗。其形式融说、歌、舞、乐于一身,其结构集民俗、宗教、艺术为一体。在我国古代北方民族,大都信仰萨满教。满、锡伯等民族把萨满视为沟通人和神的仲介、氏族的智者、部落的首领、祭祀的祭司、祛病的巫师、占卜的卜师等。所以,萨满作为一种精神文化现象,渗透北方民族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各个领域,他即是传统的文化基石,又是文化传媒的重要载体,对北方民族的先人起过精神依託的支柱作用、塬始信仰和意识。跳大神,表现积极进取、战胜灾难、驱出妖魔、保人安宁的良好愿望和集体骨随、故土观念、生存意识、崇尚勇武、氏族至上、抗衡自然的顽强精神,通过说唱以达到灵神附身之境及进入恍惚沉缅状态,运用跳、摇、爬等激烈动作,体现出较高的艺术性、欣赏性、娱乐性。

      今天,在我们东北地区,跳大神虽然也偶有存在,但离记忆中的盛行时期相差很远了。有些年轻的人只是听说有这样东西,但实际上这东西的歷史渊源却也不知一二。在当今的社会上,象跳大神的精彩段子,在二人转及大鼓里经常出现,而实际跳大神就比其他文艺作品逊色多了。近些年,一些学术刊物上,经常见到学者们研究萨满文化、萨满宗教、萨满跳大神以及萨满跳大神与汉族跳大神的区别等方面的文章。我不懂我的家乡跳大神是萨满的还是汉族的,但可以肯定地讲,应该是满汉融和的载体是恰当的。因即使是汉族跳大神,也是从满族跳大神演化而来,只是形式上有些增减区别罢了。眼下虽然这种民族遗俗还没有断捻,但伸手抢救也是迫在眉捷的事。我从农村来到城市生活,一晃已有几十年没见到跳大神的场面了。可每当回想起来当年农村的往事时,时常跳大神的场景就活龙活现地蹦到眼前,那神秘诡异的面纱,还在不断地罩着我的心头,且久久不愿离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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